红烛的蜡油顺着描金烛台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琥珀色丘。她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床沿,背后立着乌木屏风,水墨梅枝斜斜探过,枝桠间题着“落红不是无情物”。窗外老梅树野得很,一枝新抽的虬枝挣破窗棂木缝钻进来,青褐枝干恰好勾住屏风上的墨梅,瓣尖晨露滴在“红”字上,风过时,真枝带得画影一起晃,倒像两枝梅在屏风上悄悄挽了手。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喜帕边角的缠枝纹——那线脚密得很,是母亲亲手绣了三个月的,针脚里还藏着晒干的合欢花香。这缠缠绕绕的梅影混着烛火暖香,倒让她掌心的汗消了些。 门外的喧闹声像涨潮似的涌进来,又被门槛挡回去大半。喜娘尖利的嗓音穿透人群:“吉时到——请新人!” 有人扶着她的胳膊起身,腕间的金镯子轻轻撞在一起,发出细碎的响。红绸的另一端被人攥着,力道不重,却很稳。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鼓乐里,咚咚地敲着耳膜。 “一拜天地——” 弯腰时,喜帕垂下来,扫过她的手背。身侧那人也弯了腰,玄色衣摆擦过她的裙裾,带着点松木香,混着淡淡的墨香,像极了那年山涧边,书卷被雨打湿后散出的气息。 “二拜高堂——” 抬头时,眼角余光瞥见堂上两位老人鬓角的白。听说这场亲事是老夫人一力促成的,他自三年前游学归来,便深居简出,终日埋首书斋,连岁考都推了,更别说谈婚论嫁。 “夫妻对拜——” 红绸被轻轻往回带了带,她往前挪半步,几乎撞上他。喜帕下的呼吸忽然乱了,松木香里掺着的墨香漫过来,与记忆里山涧边那位公子长衫上的气息重叠。 拜完堂被送入洞房,手心已沁出薄汗。喜娘闹了几句,撒了囍字红包,有的落在屏风角,有的压着梅枝抖落的花瓣,才带着人退去。房门“吱呀”合上,满室的红忽然静了。 红烛烧得更旺,墙上双喜影子摇摇晃晃。她坐着,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空荡里回响,还有他的——在不远处桌边,轻而匀。屏风上缠缠的梅枝被烛火照着,倒像在替两人数着光阴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起身的脚步声慢慢移过来。她的心跳猛地窜到嗓子眼,指尖攥紧喜帕。 秤杆带着木头的凉,轻轻挑在喜帕边缘,擦过屏风上相缠的梅枝。“别怕,”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比堂前低沉些,带点书卷气的温润,“我不会为难你。” 喜帕落时,她撞进一双深眼。眉峰清俊,眼尾微扬时竟藏着点文气,鼻梁挺直,薄唇抿着时,嘴角会泛起浅浅的纹路,像是常含着笑意。他比传闻里温和,眉宇间还带着点未褪的书卷气。 他转开视线,倒了合卺酒。递杯时,她指尖碰着他的指腹——指节分明,虎口处有层薄茧,是常年握笔磨出的,蹭得她指尖微麻。像那年山涧边,他握着她的手腕往上爬时,指腹的茧子擦过皮肤,还带着墨汁的凉意。 “喝了这杯,便是夫妻了。”他声音清润,目光落在酒液上,倒像在念一句诗。 她刚要碰杯沿,窗外炸开惊呼,有人砸门:“爷!西跨院书库走水了!” 他眼里的温润瞬间碎了,闪过急色。转身时带倒墙角酒坛,“哐当”一声,女儿红的清冽漫开来。他顿步回头,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,喉结动了动:“锁好门,别出去。” 身影消失在火光里。她握着酒杯站着,酒液溅在手背,冰凉。踩着散落的红包与花瓣走过去,碎陶片硌得脚疼。屏风后,他站过的地方落着枚玉佩——绳结松了,玉面是半块残莲,背面还刻着个极小的“砚”字。 另一半在她的妆匣里。那年山涧边,他为救她不慎滑入溪涧,爬上来时腰间玉佩崩裂,他匆忙将半块塞给她,还笑着念了句“残莲亦可待团圆”,长衫上沾着的墨痕混着雨水,在她袖口洇出朵小小的云。 她捡起玉佩,指尖抚过“砚”字的刻痕,想起三年前暮春,那位自称“姓砚”的公子蹲在溪畔替她包扎脚踝,手里还捏着本被打湿的《南华经》,碎发滴着水,却笑说“水打芭蕉,雨润青衫,倒比书里的意境更真些”。 屏风上的梅枝还在晃,画里画外缠成一团。她搬过妆台前的绣凳,踩着凳面跪上去,指尖刚要碰到妆匣的铜锁,红烛的光跳了跳,将她的影子投在屏风梅枝上,像要与那半朵残莲,还有记忆里那句未完的诗,慢慢凑成圆满。